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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那样多,却鸦雀无声,只听到自己的声音,在扩音喇叭里传扬开去,带一点轻微的嗡嗡回响。稿子是秘书拟的,一贯的文采斐然,而他念的抑扬顿挫,听得底下那样多的人都激情澎湃的仰着脸。面对那样多的人,他莫名的有丝倦意,想到自己弃学归来前夕,在彼岸那间赫赫有名的大学,空荡荡的礼堂里,最敬爱的教授不无惋惜:“颜,为什么要放弃,你那样有天份。”
他歉然的答:“家父病重,我不得不回去。”
教授完全不了解的耸肩:“东方人――”
他学的是机械,现在想来几乎是滑稽,父亲素来疼爱自己,因他是最小的一个儿子,所以未免骄纵了些,竟然任由他去留洋学了机械。长兄自幼跟着父亲戎马南北,没念过洋学堂,二哥与三哥却是军校毕业,如果两位兄长不先后战死疆场,如果最得志的三哥不率兵哗变背叛父亲,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被迫来挑起这样一幅重担。临危受命时他不过二十二岁,所有的统领几乎都是叔伯长辈。他至今犹记得那夜,风雨交加,冷雨潇潇的拍打着窗玻璃上,墨绿色的琉璃灯罩下,灯光是微微一团黄色的光晕,照着屋子里晦暗不明。在父亲榻前,余子衡微微低下头去,说:“请大帅放心,我等必将视四官如若大帅。”灯光照着余子衡花白的头发和通红的双眼。父亲始终放不下心,因他并不甚像他的几个哥哥,父亲曾经说过:“四官太重情义,日后必为所累。”临终之前,父亲紧紧攥着他的手指,那样多的言语,可是不再能道一字,只是望着他,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五年后的一个晴朗秋日,他慢慢的擦拭完佩枪,终于在枪决余子衡的手令上签了字。他想到小时候这位余叔叔驼着自己,去折树上黄澄澄的枇杷,枇杷大而甜,一颗颗剥得水淋淋的,喂到他嘴里去,塞得一张小口满满得,鼓起圆圆一个包,他咧开没有门牙的嘴,笑得那样高兴。
那样金晃晃的日头,照得他微微眯起眼睛,垂下眼去,重新将佩枪零零碎碎的部件一一装回原样,冷峻的眉目间已经带了一丝倦色。十余年下来,竟然一步步走到了今日。那样多的枪林弹雨,大大小小的征战,吞并一个又一个割据为王的督军,连他自己都诧异这一切来得轻易。他竟然一一做到,将父亲昔日的万丈雄心,终于挟重兵北上的那一年,他正好三十二岁。
谁还曾记得他学的是机械?如今他唯一可能接触的机械,大约就是佩枪。
考虑问题的时候他常常取出佩枪,就手慢慢拆得零碎,再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装回去。为此侍从室随时随地都预备有黑丝绒,供他擦拭枪。他拆得极慢,装得更慢,等到一枝枪装回原样,必然是已经对所虑的问题下了决断。
侍从官曾经讲笑话,说他一擦枪,不是即将用兵,就是要杀人。
总归是叫人怕的吧,自己这个人。连最亲近的机要秘书平日见了,亦总是唯唯喏喏。
只有她不怕他。
认识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,曾经有次高谈阔论,讲到时事,批评颜志禹把持内阁,操纵军政。
他觉得好笑,有意的逗她说下去,她却不肯讲了。
黄昏时分送她回家去,归鸟投林,一群群溶入深紫色的暮色中去,远处城墙的影子像一条淡灰色的巨龙,横垣着巨大坚强的砖背。月亮升上来,有明亮如水的清辉,城墙狭长的影渐渐凝成浓重的黑色,她微微仰着脸,说的正高兴,微风吹动她后颈里的几丝茸茸碎发,他不由想到水蜜桃,芬芳而香甜,一时不由嗓子发紧。只是攥紧了车把,扭得十指都生了酸痛。她忽然亦觉得了,说:“还是我自己推车吧。”他答:“不。”仍旧替她推着她那部脚踏车,伴着她缓缓往前走去。
她走路亦像小孩子,时不时踢到石子,忽然想起来:“咦,这条路今天真冷清。”
当然冷清,林荫深处,不知隐着多少宪兵,早就隔绝了行人交通,所遇到的路人其实皆是便衣。只有他与她沉默而缓慢的走下去,手中扶持的脚踏车偶然撞到一颗石子,啪一声响,重又归于沉寂。
他忽然说:“来,我骑车带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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